目送老者一行车马消失在视线尽头,张楚心中有些伤感。
他实在没想到只是数面之缘的老者,对他如此关照。
手中这份帛书,可是份沉甸甸的礼物,那卢子干可非常人,正是大名鼎鼎的卢植,蜀国刘备和辽东公孙瓒都曾是他门下弟子。
若说是他教出刘备、公孙瓒两大枭雄未免吹捧太过,不过这卢植当真不是寻常人物。
他师从马融,与郑玄是同门师兄弟,这两人是后世公认的汉末两大儒学宗师,不做第三人选。
卢植本人也是实打实的当代硕儒,曾经与蔡邕、马日磾同在东观校对五经,刻石碑立于太学门前,名声远播天下,比之马融、郑玄也不过稍逊半分。
大概在张芝看来,张楚若能够拜在卢植门下,再加上这一手好笔法,就算出身寒微,也未必不能传出一番美名。
但看了看手中的帛书,张楚却微微摇头。
老者这份爱护之心,他心领神受,不过要让他去拜师学那些儒家经学,即便是卢植这种文武全才有治世之能的大儒,那也不可能。
儒学经典自然有其可取之处,可经过两汉时代,早就脱离人道进入神道,孔子更是被那些别用用心的家伙不断神话,尤其是今文经学派,时常在经文中夹杂谶纬之学,尊奉孔子为“素王”。
何为“素王”?虽无帝王之实,却有帝王之名!
孔子一生,最高也不过在小小鲁国做过大司寇并代理鲁相之职,其后不过三月,便被鲁国权臣季氏赶下台,却在两汉之间被强行安上个“素王”的名头,成为所谓儒门门生争权夺利的工具,这时候儒学与宗教已经别无二致。
张楚在后世科学熏陶中成长,岂会去研究这些在他看来简直是笑话的东西,有那些时间还不如和满分姐骑马颠簸一番。
之所以没有当场拒绝,不过是难以拒绝张芝这份善意。
将帛书收好,张楚随即准备继续踏上真男人修行之路。
就在这时,遥遥传来一声声呼喊:“徐公,徐公,你家大儿回来啦!快回家,快回家!”
正带人准备饭食的徐公闻言满脸惊喜与不信,与张楚对视一眼,确认自己没听错,扔下手中活便向家跑去,张楚见状也赶忙跟上去。
此刻徐公家中,卧榻之前跪着一年约三十的大汉,满面坚毅却也忍不住泪水长流,对着满头花白头发的老母不住叩头。
徐家伯母于卧榻之上早已泣不成声,等徐公赶回家中,绕着跪在地上那中年汉子接连转了数圈,上上下下都打量遍,这才撕心裂肺大叫一声:“武啊!”
张楚站在门口,亲眼看到那汉子,这才敢相信真是徐家大哥回来了。
不过如今的徐武,和他印象中那个豪迈阳刚的汉子似乎大不一样,坚毅刚强中也有股阴冷肃杀之气。
他按在地上的左手,更有一条伤疤,一直从手背延伸到衣袖中。
看到置于一旁那把腰刀,张楚眼神微凝。
恐怕徐家大哥这几年没少厮杀,不然也不会整个人都变了气质。
可不无论如何,回来就好!
徐家刚团聚,尤其徐武身旁那把刀,很可能意味着他曾做盗匪,有外人在场恐怕很多话不方便出口,张楚当即驱散在徐家院外围观的乡民,之后也返回作坊。
等天色将黑的时候,徐公才带着徐武出现在了张楚面前。
“贤侄,你兄长如今回来也没有去处,老汉想着让他来作坊做个活计,不知可好?”徐公商量道。
“徐公自然知道如今纸厂正在加紧制作器具,等这些器具完工,必然要招募乡民,就算徐公不开口,我也要去求兄长来帮忙,这广安里谁不知我这兄长力气过人,一个顶好几个使!”
“既如此,老汉谢过贤侄!”
其实徐公也知道这事没甚难处,不过此番确定下来,还是面有喜色。
“虽然我知晓兄长能耐,不过工钱怕也不好多给,就先和徐公一般,以后再涨,如何?”张楚又说道。
徐公闻言便要下跪拜谢,他可知道后来的这些人,都是三百工钱,张楚给这些钱显然有情分在,忽又记起张楚最不喜人动不动就跪下,赶忙打住。
一直没出声,只是不住上下打量面前青年的徐武,见老父事已商定,抱拳对曾无比熟悉,如今又感陌生无比的张楚道:“我多时不在家中,二老承蒙照料,徐武感激不尽。”
显然徐公将这些年张家的照料都一一向他说起了。
“兄长客气了,你我两家何须说这话。”张楚摆手道。
徐公有意让多年未见的兄弟二人说话熟络,便找个借口便离去。
见徐公远去,张楚瞥了眼徐武手上伤疤,看着徐武双眼问道:“不知兄长这些年身在何处,为何累年不归?”
徐武闻言沉默片刻,而后掀了下衣袖,露出一条几乎直达肩背的伤疤。
“三年前留下的老伤了,当时整条胳膊差点废掉。当年我被朝廷征徭役,本要去幽州边地修筑烽燧守备鲜卑胡人,可才到了冀州,就被那些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黄巾贼给抓了丁。”
“后来黄巾军被打散,官军用那些败兵头颅筑了好大一座京观,我因上战场杀过不少官兵,怕连累家人,便不敢回家,又随着溃兵进了山。前段时间听说早就大赦天下,这才瞅准机会当逃了回来。”
张楚闻言点头,沉吟片刻嘱咐道:“这些事,兄长还是不要对外人说的好,不然怕会节外生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