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颂将他这缕笑意收进眼底,戳了戳碗里的半只鲍鱼,不豫道:“你笑甚么?”
额前的碎发垂下几丝,凭添几分不羁、几分亥荡,无妄不紧不慢道:“你生气的样子,很可爱。”
“……”雪颂的气登时消没了。
“那些姑娘的确不错,身材玲珑有致,妆容各有千秋,年纪也正当好,不会太小,也不会太大,脾气看上去也挺好的,个个温婉贤淑,堪为世间女子之典范。但……”他抬起头,望着雪颂渐渐变黑的脸色,陡然挑唇微笑,“始终不及你的千万分之一。”
殿内霎时间又变得安静无声,唯有烛火曳曳不熄,偶尔“劈啪”响一声,那是灯花爆了。
“我真的好感动。”良久,坐在板凳上的鱼丸晃着小短腿泪目道。
感动吗?雪颂故作淡然地叉起鲍鱼,张开嘴巴啃一口,又放回到碗里。若是没有昔年的那些旧事,她兴许也会感动到泪目,似无妄这般一本正经的人偶尔说两句煽情的话,效果往往出其不意的好。
但旧事已经发生,没有法子去弥补消融,再好听的情话在旧事面前也要大打折扣。她仅是觉得他这番话说得有水平,另外心底略有波动,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触。
宴饮将至尾声,天光渐转昏暗。
无妄的衣裳上被鱼丸不小心滴了团油渍,对他那种有深度洁癖的人来说,衣裳上有一点油渍已经无法忍受,更何况有一团呢。暂且离席片刻,他回厢房去换衣裳。
殿内只剩雪颂和鱼丸。
避在桌子底下的手不停搓着衣角,一颗心忐忑不安,鱼丸有问题想问雪颂,很重要很重要的问题。但又怕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,举棋不定犹豫不决,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。
雪颂看出了他的不自然,夹块鸭子给他,低头温柔道:“怎么了,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有话对我说?”
既然雪颂都这样说了,他便不能再怂下去,一咬牙,再一咬牙,三而咬牙,弱弱说了出来,“雪颂,你觉得,有没有可能,鱼丸是你的孩子呢……”
在找爹妈这条路上,鱼丸走得可谓跌跌撞撞,弯路绕了不少,却始终瞧不到终点在哪里。桃华不知他的身份是甚爹妈是谁,初微也不知道,他隐隐约约知道,却无法下结论。
从风间河边回去后,小桃和初微替他合计了几日,主要合计的点在于他同雪颂究竟是甚么关系,为何看到她流血受伤的画面,他的脑海里会闪现奇怪的场景。末了他们甚么都没合计出来,只是怂恿他到魔界来亲自问一问雪颂。
鱼丸急切地想要得到雪颂的认同,他希冀着,渴望着,哪怕雪颂说句“可能罢”,他也会很开心。
一颗心惴惴不安,他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,雪颂奇怪地盯着他看了几眼,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,似在试探他发烧没有,须臾,挪开素白的手,满不在乎地轻笑道:“胡言乱语。”
没说可能罢,也没说或许,她说他胡言乱语。
“呼啦”一下站起来,鱼丸捏着小拳头,神情激动道:“鱼丸并没有胡说!前几日你在风间河边同蛟兽斗法,我也赶过去看了,当你被蛟兽甩飞出去跌落在地上浑身冒血时,我看到了一个幻境。幻境中有你,也有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人,他们围着你在哭,哭声哀恸,我也想哭,可是发不出声音。”他梗着脖子力争道:“若你不是我娘亲,为何我看到的幻境之中会有你!”
看到幻境是很正常的事,三界芸芸众生千百万,几乎每一人都曾看过幻境,它同梦境差不多。既然同梦境差不多,那么看到甚么都不值得惊讶,也不能去相信。
抚摸着鱼丸的小脑袋瓜儿,她轻声安抚他道:“乖孩子,姐姐很希望有一个你这样聪明活泼的孩子,你看。”引着鱼丸随她目光在空荡的魔宫中流连一番,不着痕迹地叹口气道:“这殿宇虽大,却终年空荡荡的,夜晚一个人住在这里总觉得孤单。若有个像你一样活泼的小家伙在,整日喧哗吵闹,在殿宇里蹦哒来蹦哒去,我想魔宫一定会热闹起来。”
小胖子咬着手指头听得认真,她收回视线,和颜悦色道:“但姐姐在情之一字上颇坎坷,要么遇人不淑要么错负韶华,打从娘胎里生下来便不曾有受孕的机会,又如何能生下你呢?”
“至于你方才说的幻境,唔,我觉得可能你的亲娘亦曾受过伤,且曾被你亲眼目睹了,小孩子爱幻想嘛,所以你看到我受伤的场面便开始联想,并把我带入成了你娘亲。”
合理合理,雪颂觉得她这样解释太合理了。旁的不消说,她老爹是个护犊子的人,又日日夜夜盼望她为魔界生个继承者,若她当真生有子嗣,他怎舍得让孩子流离失所,孤零零地漂泊在三界中呢。一早把孩子看在身边,拿全部的慈爱去宠溺他,只恨不能把身上的肉割下来喂他吃了。
小胖子鱼丸也被她条理清晰的一番话说服了,梗着的脖颈子渐渐缩回去,连带着脑袋瓜儿也撑不住了,堪堪要埋到桌子底下去,要多丧气便有多丧气,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。
雪颂不晓得如何安慰情绪低落的小朋友,以往她情绪低落的时候,她父君会带她出去兜风,看一圈魔界的大好景色,吹半晌带着花香的风,回来后她的情绪便稳定了。
所以酒足饭饱之后,她找知乐要了三盏鲛人油做的长明灯笼,趁着无边月色正当好,略尽地主之谊,带着无妄与鱼丸夜游魔界。
无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