樾辛有如困兽一般难以控制,极力挣脱开姜落尘的手,面上布满了报复的狞笑,高声道:“雪颂,你根本不是老魔帝的孩子,甚么魔族嫡系血脉,狗屁!你不过是天地间游荡的一团瘴气罢了!”
樾辛素日里最重视形象,头发不梳得纹丝不乱是不会出门的,然而眼下却显得很邋遢,束发的玉冠在打斗中不知掉落何处,头发凌乱地披着,干净的长袍上印满了血痕和泥污。
姜落尘恼火地抛了个禁言咒在他身上,转头向雪颂道:“他疯了!甚么浑话都敢说,你别信!”
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之间消失不见,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的梵音歌谣,一字便成一句,唱得人心口发涩、头脑发胀。
浑说吗?
就像撕开一道口子,缺失的记忆随着歌谣飘回来一部分,她想到老魔帝为何总逼着她继承魔帝之位了——她虽不是魔族的嫡系血脉,但魔族的嫡系血脉同她息息相关。
是她,赐予了魔族最尊贵的一脉传承。
说来,她并不是老魔帝的亲生孩子啊。
甚至,她连人都不是。
三界初分之时雪颂便已存在于世了,并不是像无妄和初微那样以人形存世,而是一团虚无缥缈的、有意识的黑色瘴气。
仙界她去过,奈何三清浊气甚微,处处都写满了“纯净”二字,她适应不了,转而去了凡界;凡界的景色好是好,然民众多惧怕它,她出现在哪里,哪里便人心惶惶,搅得她没一日好心情。最后,迫不得已,她辗转去了魔界。
她觉得,魔界真是好地方,三清浊气不浓不淡,刚好适合她休养生息。更为关键的是,那些还未开化的洪荒魔头长相千奇百怪,可比她丑多了,呆在他们中间,她自信渐长。
于是,她占了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山做落脚点,自此便长留魔界,再没挪过地方。
她那会儿对时间全无概念,一团魔障嘛,不用担心生老病死,关心时间流逝做甚。
只是她偶尔也能察觉世事的变化,譬如山上的树木死了又生,譬如荒芜的魔界渐渐变得热闹,譬如眼熟的魔兽们一个接一个死去,新的魔兽再诞生,然后也死去。
她居于荒山之中,不老不死,不生不灭,像家族中最长寿的长者,享受着数万年如一日的孤独。
不懂得情爱是甚么时,孤独是相邻的挚友,一旦知道了情爱是甚么,孤独便成了一种煎熬。
她不懂情爱,所以活得洒脱。
山上的精怪不晓得换了几代,他们无法估算出雪颂的年纪,只晓得她几乎与天地同岁,是以皆唤她作太奶奶。
精怪们隔几年会来找她,天南海北胡讲一通。“太奶奶,外头又开始传咱们山头上有宝贝了,但他们都不敢进来,很是害怕你。”
“太奶奶太奶奶,你到底多少岁了啊。我爷爷的爷爷便见过你,过了那么多年,现在我也能见到你,你只是一团魔障啊,不会挥散的吗?”
“太奶奶,你要努力修炼,我相信,化成人形后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小姐姐!”
“太奶奶,我昨儿个见到神尊无妄了,他真好看,比咱们魔界任何人都好看,你活了这么久,一定也看过他罢,那你觉得他好看吗?”
她那会儿扎根魔界,寸步不曾离开,是以并不知道无妄是谁,没见过他,也不懂好看的概念是甚么。
她想,大概和东煌山上的树木一样罢,有低矮丑陋的灌木,也有秀美颀长的美人松。美人松就比灌木顺眼,可能这就是好看。
她每日所做之事不过是在山上飘来飘去,或是干脆陷入沉睡,等她再次醒来之后,当初找她闲扯的小妖精们已消失在三界之中,他们的重孙子也垂垂老矣。
因为怕吵,她在山上飘来飘去时从来不会飘到山脚下,到了半山腰便会停下来。
有一日从沉睡中醒来,她有些大意,竟晕晕乎乎地飘到了山脚下,还撞见位身负重伤的少年郎。
少年郎不过双五年华,牙还没长齐,脸上写着稚嫩俩字。不晓得他是得罪了甚么人,还是怎么的,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,流淌出的血汪有半指深,躺在碎石堆上,奄奄一息。
眼缘有时很奇妙,她看了他一眼,觉得不讨厌,躲在棵树后面同他搭话道:“你死了没?”
少年郎闭眼虚弱道:“东西还没找到,我不能死。”
她又问:“你来找甚么?”
“找这山上的宝贝,他们说,得到宝贝便能做魔界的帝王。”
这山上除了花草树木外甚么都没有,若说宝贝么——也只有她能算得上。分出点魔障当眼睛,她接着问:“你流血了,挨打了啊?”
眼看着性命不保,少年郎的嘴巴还是犟得很,“年轻人怕甚么,挨打才能长得快,打断了骨头更好,能长高呢。”
缘分向来奇特难言,她虽然从未见过他,却没来由的欣赏他宁死不屈的倔强模样。从大树后头出来,她试探着渡了缕魔障给他,有甚么用暂时不晓得,反正她将魔障渡过去之后,少年郎身上的伤口渐渐开始愈合了。
她鲜少和山外的人打交道,同少年郎说了这么几句话,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。
慢吞吞飘回山顶,她寻了处树荫浓盛的地儿,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,不去管人间又经历多少次沧海桑田。
她想,等她醒过来,这个临时起意搭救下来的少年郎估摸会变成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他们大概再无相见之日。
往后又过了多少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