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夜,掌灯,一盏盏二尺见方的吊灯高高挂在廊檐,煌煌照亮了沈府的大小甬道。
晚饭前,诸人全聚在沈母房里说话,等安绮春那边打发丫头来请了,才慢腾腾起身前往。
到了延辉堂附近,只见桂枝幽绿,桃花萧然,横水而建的大回廊上架着四面环槅的藕香榭,此时,榭里灯烛齐亮,酒馔咸备,与之隔水而望的锦香亭里也聚了一堆人。
陈芸一眼望过去,只见那锦香亭里早搭好了戏场,几个梨园弟子要么手捧竹笛,要么反抱琵琶,要么拥着堂鼓,要么捏着檀板,还有几个刚扮了相的戏曲角色在旁边默戏、吊嗓子。
转眼进了藕香榭,诸人说笑几句后,按辈分而坐。
沈母刚坐下去,就看见眼门前的长方形桌子上摆了扁豆炖猪蹄、玫瑰卤子、胭脂鹅脯、菊花鱼、雪耳鸽蛋汤、人参鸡汤、当归瘦肉汤、火腿片、百果糕、菱粉糕、糖蒸酥酪、如意糕、雪霞羹,林林总总,竟有十几样子,免不得唠叨道:“只是家常聚会,如此铺张,倒有些过了!”
安绮春听了,忙道:“老祖宗教训得是,原是我年轻不经事,听说长辈们为我庆贺生日,一时高兴冲了头,连身份也越发顾不得了,就想着大操大办,哄老祖宗、太太们高兴一场,不想过犹不及,反惹了老祖宗厌恶,孙媳妇真是后悔,以后一定改了这毛病!”
潘翠莲坐在旁边,见她脱口说了这一番话,就慢慢道:“妹妹只管宽心便是,老祖宗平时礼佛吃斋,连蚂蚁也不舍得踩死一只,你只是好心办了错事,老祖宗怎会怪你?”
安绮春低头不语。
沈母见她们妯娌俩还算和气,笑道:“这倒罢了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也不能光尽着主子行乐,丫头们跟了咱们一场,也该放松放松才好。虽然今日是翼儿媳妇的生日,但我越俎代庖,替她做一回主,等下席散了,挑几样好酒好菜,赏给丫头们吃喝,不枉他们平时尽心尽力侍奉!”
安绮春点头称好,转头见丫鬟青鸾脚步匆匆进了藕香榭,就笑着站起来,启问:“何事?”
青鸾福了福身,道:“奴婢过来请老太太示下,戏班班主那边已准备妥了,老太太是现在点戏还是等下再点?”
“肴馔都摆下了,再等,咱们菜都吃完了!”沈母风趣说着,示意立春去接青鸾手里的戏单。
立春唯命是从,快快取了戏单,递到沈母手里。
沈母看了半晌,忽然笑道:“你们年轻,爱看小旦,喜欢那莺莺燕燕的闺阁儿女情态,我这老天拔地的,可看不得那一套了,倒是《荆钗记》的王母、《精忠记》的岳母更合我的口味,我看,倒不拘哪一出,派个丫头去问问,他们今日能演什么,我就凑合着听听罢了,左右我是来当陪衬,给孙媳妇办生日的,可不敢喧宾夺主了!”
一语既出,上至常姑妈、吴夫人这些长辈、下至潘翠莲、陈芸这些小辈通通笑了。
青鸾领命是从,忙忙跑去锦香亭那边询问,等打听清楚了,又急巴巴跑回这边,禀告道:“回老太太,班主说了,这两出戏都能演,只不知老太太想先听哪一出?”
沈母道:“就让他们先演《荆钗记》里见母那一出吧!”
青鸾慌慌下去传令。
少顷,一阵杂乱的鼓点敲过,一个老旦扮相的老妪先登了场,只听她哼哼唧唧,吟哦不断,一边走、一边唱、一边哭,似有无尽的委屈要哭诉。等她哭了一会儿,一个乌帽猩袍的管府又登了台。两人一见面,先是惊愕,而后互相盘问,最终抱头痛哭。
沈母看得十分认真,直到戏演完了,还意犹未尽,沉迷于戏曲里的故事不能自拔。
常姑妈最会插科打挥,三言两语又把沈母哄得喜笑颜开。
安绮春本着先客后主的规矩,亲自捧了戏单去请常姑妈点了一出戏,然后又请吴夫人、陈氏、林姨娘点戏。
常姑妈最是心思细腻,想着沈母才听了一出伤感的戏文,就故意从戏单里挑了出谑笑科挥的《刘二当衣》,陈氏也和她一般心思,跟着点了出《西游记》,吴夫人和林姨娘却不然,一个点了《南柯记》里的念女,一个点了《长生殿》的重圆。
戏单重新递到锦香亭里,戏班班主看了一遍,抓紧安排人员按单演出,铿镪顿挫,粉墨重彩。
如此过了一个时辰,戏已演完,安绮春见众人意犹未尽,又做主让潘翠莲、陈芸等人点戏。
潘翠莲笑道:“原是给你过生日,合该我们陪你取乐才是,可现在你这忙前忙后的招待我们,反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,依我说,你也别扭扭捏捏的了,大家都是一家子,谁先点戏,都是一样!”
安绮春嘴角一动,慢慢道:“嫂子既如此说,那我就不客气了,先点一出《游园》!”
潘翠莲笑着道:“那我就点一出《惊梦》吧!”说罢,又转头问陈芸:“妹妹想点哪一出?”
陈芸想了想,道:“我原想点这两出戏来着,可惜两位嫂子先点了,既如此,倒不必麻烦了,我跟着听一场就是了!”
潘翠莲点头称好,又将戏单还给安绮春。
安绮春接了戏单,又下去请沈雪沅、沈雪茹、常月三人点戏。三人都是闺阁小姐,最是贪慕外面的热闹景象,挨次点了《西厢记》、《闺塾》、《访翠》、三出戏。
又是一阵杂乱的鼓点飘过,笛声幽幽起调,然后,一个扮相俊俏的小旦趟着轻快的小碎步缓缓登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