祠堂里人影绰绰,大戏马上就要开场了。
姐妹们拣了一丛空地把凳子摆下,秀荷才刚落座,一抬头却又看到庚武。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长凳上,马步坐姿,脊背宽阔。她只须稍一抬头,便能够与他的眸光对上。
怎生得就没玩没了了,不想看见他,偏偏走到哪儿都是他。
“看什么呐?”晚春拢过来,地儿就是她挑的,其实她早已经看到庚武了。少女的心思总是尖细,见秀荷看着那方向,心里就不踏实。
晚春顺着秀荷视线看了看,忽然道:“呀,你爹怎么也来了?”
秀荷正想换位置,听了这话不由定睛一看。可不是,那亭台下只见一个中年大汉一瘸一瘸地走进来,手上提着一个酒葫芦,身型是北方汉子的粗犷。走到人群外,一双大眼把人群一扫,然后便直将将走到庚武身旁,手一拨,吧嗒一声坐了下去。
庚武抬头,见是秀荷的爹,便礼节性地拱手作了一揖:“伯父好。”
“唔,你也好!”
秀荷看见她爹卯了口青红酒,大吃吃地把板凳一拉。庚武耐着好脾气给她爹往旁边让了一让,老关福也不谢,明明已经占据了大半,却还嫌地方不够,脚一扳,庚武只剩下来一寸巴掌大的座位。
秀荷一口气便怄住了,她太了解她爹了。梅孝廷前些日子没少作弄老关福,梅孝廷作弄关福一次,关福就去请一次媒婆,有时候秀荷在绣坊里赶工,关福还要把媒婆叫到大门口去相看,一老一少两个人拗上劲了。
大抵今天晚上又存了试探庚武的心,“岳丈大人试女婿”呢,没人要自己,她爹就要把她赖给老庚家,叫庚武“负责”。
果然关福坐了没多会,又得寸进尺地蹭了庚武一下,咳咳厚重的嗓子:“那天你大下午地把我们秀荷从潭边背回来,可有不少人看见。”
秀荷听见庚武回答:“是。怕秀荷晕厥太久,晚辈走的是小路。”
“唔……听说今年二十一了,日后娶了媳妇,你那巴掌大的一进小院可不好住人。”关福抖出水烟袋,斜睇了庚武一眼。
——小子长得稳稳重重,倒是挺方正,能当家。
庚武蹙了蹙眉头,不晓得关叔何意,但还是很恭敬而认真的答道:“若是娶了可心女子,定然不舍得叫她随我吃苦。日子好了,总要换个更好的宅院。”
“哦,好,那就好。”关福喝了口酒,一本正经地抬头去看戏。
这是在缓劲,等他想好了怎么问,下一步谁知道还能问出什么来。
“爹。”秀荷急起来,扬声叫了一句,唬唬地瞪着老关福——这么卖女儿,你也不嫌臊!
“啊?”老关福抬头愣了一愣——没想到闺女竟然坐这么近——不过被抓宝的他才不承认尴尬,假作凶道:“怎么?人还不是他的,这就心疼上啦?这闺女……看都看了,还不兴我叫他负责。”
当日庚武背上搭着自个闺女的身子,一手提包袱,一手托着闺女的臀,进门二话不说就奔小阁楼,旦把秀荷放在床上就盖紧被子——这么怕被人看见——老关福是过来人,他眼儿尖,不是傻子。
庚武没有回头,他依然笔挺挺地马步坐姿,两手自然落于膝上。然而秀荷从后面看到,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似乎搐了一搐。
他果然没有把那天看到的忘记。惯会一本正经地装作漠然。
“谁看了?我根本就不认识他。”秀荷脸儿红通通的,戏也看不下去了,揩着裙裾站起来,想要走。
晚春不晓得关大叔囫囵吭哧什么,连忙拽住秀荷:“这会儿外头一个人都没有,你一个姑娘家出去怎么方便?大伙都在看戏,别走啦。”
今晚唱的是《单刀会》,关羽仅带周仓随行,携青龙偃月刀过江赴鲁肃之约,请的是福城最当红的戏班子,那血战之勇,正气浩然,引得看客们频频大声叫好。秀荷却听得寡淡,因为只要一抬头,就能够看到庚武冷俊的侧脸,她不知道他听了阿爹那些话会怎么想,但反正她不可能叫他“负责”。一想起庚武那天顶着自己的那个东西,秀荷心里头就乱成团,不晓得多少羞恼。
最好把看到的忘记,不然天天在心里念他的不好。秀荷睇着庚武巍然不动的背影。
晚春也看得心不在焉,问秀荷:“你爹刚才在同庚三少爷说什么呐?什么看不看、心疼不心疼的,瞧把你窘的。”
那话中探试之意了然,少女的春-心藏掩不住。
秀荷便道:“那天在街上,是他叫我还衣裳,我还了他,后来就再也没有瓜葛了。”
晚春想不到心思被秀荷猜到,笑容便有些讪讪然:“欠人的东西是该还,毕竟他救了你一命。”
不过脸色却好看起来了,指着不远处大声道:“诶,你看你家的孝廷少爷,他在看你呢!”
这声音脆亮,老关福和庚武足够听得到。
秀荷顺着视线看过去,看到梅孝廷穿一袭黛青素纹绸裳,衣领与袖口一贯的白净整洁,正一个人坐在大树下的竹椅上沉默。
像是心有灵犀一般,她一看他,他的眼神立刻就与她对上。不过半月未见,却比之从前憔悴了不少,脸是瘦削而俊秀的,目光痴怨,有些凉薄又有些狠,整个人少见的寂寥与落寞。
这世上有些人真是奇怪,你一遇到他,就好似上辈子有曾欠过他什么,一对上他的眼睛就莫名心疼。你可以对别人果决了断,却偏偏在他面前不能。梅孝廷于秀荷便是如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