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依然落着雨,雨帘之中,初秋依然翠绿得如翡翠般的竹林静静的,叶片被雨水打湿,浓郁得仿佛在发着光,这原本是极为雅致的景致,却因为骤然袭来的一阵狂风,竹叶在风中婆娑舞动,疏影横斜,衬着昏沉的天色,显得有几分不祥的幽暗。
有谁,正如这风中劲竹般,遭逢着风雨飘摇的命运?
凉风堂中,没有掌灯,光线有些黯淡,冰凉的雨丝从窗子外飘了进来,一片萧瑟。
高纬垂下眼,如同回忆着什么般,说道:“武平二年七月,高俨率京畿军士三千余人造反逼宫,情势危在旦夕,然朕与高俨都传旨请你出兵相救,此时形势对高俨有利,结果,你却选择了朕,只要你在朕身前一站,高俨顿时溃败……朕问你,你当时究竟为何会帮朕?”
斛律光肃然道,“唯尽忠而已。”
“尽忠?恐怕不止如此吧?”高纬挑了挑眉,语带嘲讽,“朕的皇后是斛律将军的嫡女,你是外戚。一旦诞下皇子,朕驾崩之后,凭借斛律将军在军队和朝廷中巨大的影响力,很容易就能控制政局……是也不是,斛律将军?”
斛律光听到高纬如此话语,竟没有一丝动容,只是沉声道,“简在帝心。”
高纬忽然淡淡地笑了起来,语气却有些森然,“然你政变后却大肆维护从逆勋贵,收买人心;宜阳之战,你为将士不惜以军队逼近邺城,市恩于众。如今,你坐拥军中百万将士之效忠,六镇鲜卑勋贵对你俯首帖耳,你的嫡女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……如此荣光赫赫,纵观史书。也是罕见吧?”
冯小怜听得几乎呆住,斛律光是她的头号目标,她自然对斛律光以往的经历极为熟稔,在世人看来,高俨政变时为皇帝解围救驾,是为忠义;政变后维护从逆勋贵,是为慈悲;因为朝廷不施恩泽而没有解散军队,是为仁厚……然而以一个帝王的视角看来,这便全是阴谋的蛛丝马迹。
然而斛律光的回答稳定得没有一丝波动,“雷霆雨露。皆是君恩。”
高纬皱起眉,“不要用这些话来搪塞朕!”
斛律光沉默了片刻,垂眼说道。“臣……很欣慰,陛下洞若观火,并未被小人所蒙蔽,圣心独裁,臣觉得这样很好。臣今日入宫,正是为此而来。”
高纬一怔,然后深深地看着他,“斛律将军真的觉得这样很好?”
冯小怜完全听糊涂了,不知道他们俩在打什么哑谜。
斛律光终于抬起眼,他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眸不再精光矍铄。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那片浓郁的竹绿上,看了良久,像是感悟了什么。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忽然带着奇异的释然,“臣从军四十载,常思人生世事无常,如朝露电光,一闪而逝。名留青史,或功败垂成。岂有长盛不衰者?为将者,唯憾不能马革裹尸而已。”
“朝露电光,一闪而逝……”高纬闭了闭眼,仿佛是感受到了其中意境,眼中闪过莫测的情绪,低声道,“斛律将军还有什么要求么?”
斛律光平静点头,“愿陛下留斛律氏香火。”
冯小怜心中的疑问多得几乎要抓狂,然而她也知道这不是她插话的时候,只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高纬,却只能看到他没有什么表情的侧脸。
“准了。”高纬忽然有些烦躁,挥手道,“刘桃枝!”
随着他的话音落下,从他身后的屏风中,刘桃枝与三个禁军宿卫走了出来,其中一人手捧托盘,然后走到斛律光身前,只见托盘中是一只盛满了酒液的金樽,还有一把有些陈旧的弓。
高纬微微抬起下颌,沉默片刻,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,“咸阳王斛律光图谋不轨,意欲谋反,赐毒酒一杯,念其功绩,赐落雕弓一把,钦此。”
仿佛有不存在的惊雷炸响,整个凉风堂突然被雨声包围了。大风裹着雨点横砸进来,竹叶飒飒狂舞!然而谁也无暇抬头看那如黑夜来临般的墨色天空,但谁都能感觉到,层峦般的乌云正滚滚压城而来,遮蔽了最后一点光亮。
斛律光闻言,深吸一口气,有些佝偻的脊背骤然挺直了起来,如同一杆标枪般,他像是仪式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,然后极为缓慢而严肃的语气说道:“……多谢陛下。”
冯小怜惊愕地睁大双眼,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场景:高纬欲杀斛律光,斛律光孤身入宫领死……难道这世上,真的有如此愚忠之人?他真的没留一点后手,就这么入宫送死来了?就这么……引颈就戮?
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高纬,然后又看向斛律光,然而他的神态依然是那样的严肃,刻板,威严,像是即将要擂响战鼓的瞬间……
忽然,斛律光和高纬的话语如同纷乱飞舞的流光般,在脑中交错着闪过……
“你坐拥军中百万将士之效忠,六镇鲜卑勋贵对你俯首帖耳,你的嫡女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……”
“臣今日入宫,便是为此而来。”
“名留青史,或功败垂成,岂有长盛不衰者?”
“……朕冒不起这个险。”
“唯尽忠而已。”
……
这一瞬间,她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高纬是昏君,但从来不是笨蛋,他知道杀了斛律光,齐国将无人守护。然而他还是要杀斛律光。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君王而言,都不能容忍这样一个军功显赫功高盖主的军神存在——尽管他知道,斛律光不会造反。
因为他是君王,他冒不起这个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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