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羹尧的大将军中军行辕,其实是当年康熙皇帝亲征准葛尔时,青海喇嘛为康熙回驾所修造的行宫,康熙回程没有从这里路过,因而一直置闲。年羹尧行辕由甘肃迁来,西宁太守司马路又将这里重加装修,除了将正殿上的黄琉璃瓦换了绿色,其实仍旧是皇家体制。九楹正殿改了行辕中帐,殿前丹墀下两口灭火用的贮水大铜缸也是仿乾清门前的金缸规模,甬道中间的御炉香鼎,临时用黄毡布裹困起来,算是逊礼回避。大殿上按年羹尧的意图,西壁满绘青海省山川形势图,东阁御榻却改了沙盘,饶是如此,仍显得空落落的,正中一张硕大的卷案上摆着文房四宝、笔架镇纸、墨玉印台足有一尺见方,上头明黄袱面搭着印盒——即是按康熙手书刻的“抚远大将军关防”所存之处。这些也都还平常,虎皮交椅后的两个人多高的龙凤架却格外醒目,一个供着雍正皇帝“如朕亲临”的金牌令箭;一个供着错金嵌玉、龙盘凤绕的尚方宝剑;都幔在黄纱绛帐中,给人一种神秘庄严的感觉。
这地方平时将军们私下里叫它“白虎堂”,虽是议事用的,但因初到,还是头一次启用。就是在甘肃平凉,年羹尧也从不轻易升帐召集军将在正厅议事,乍听年羹尧升帐的军令,将军们都不知出了什么事,一个个装束齐整衣甲鲜亮疾趋而入,虽不敢喧哗议论,都用目光互相询问交换着眼色。正没做奈何时,又听闷雷价炮响三声,年羹尧居前,桑成鼎随后,从殿后西仪门拾级而下,步入大帐,满殿七十余人“呼”地一声全都单膝跪下,说道:“给年大帅请安!”马刺碰得叮当一片响。
“起来。”年羹尧径自升座,环视了一下左右,伸出右手,张着虎口平举一下回礼,这才坐下,嘴角微翘,带着一丝冷峻的笑容说道,“今日召你们来,通报两件事。圣上特谕,着九贝勒允前来军前效力。这事你们可都知道?”军佐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,一齐拱手说道:“标下知道!”年羹尧点点头,又道:“九爷是当今万岁爱弟,前来军中,也是琢玉成器的意思。你们不可存了别的心思。说到底,九爷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,你们要好生保全照顾,不可缺了君臣大礼。我晓得你们这些混帐,见了我毕恭毕敬,转过脸对别人就没王法。谁委屈了九爷,我照军法处置他,可听见了?”
“扎!”
年羹尧“啪”地拍案而起,眼神变得饿狼似的绿幽幽的,气从丹田而出,大喝一声:“伊兴阿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你去西官廨,即刻将穆香阿等十名犯纪军官提来听候发落!”
那个叫伊兴阿的将军扎地打了个千儿,说道:“遵大将军命,请令!”年羹尧若无其事地伸手从令箭架上抽出一枝虎头令箭“当”地掼了下去。伊兴阿双手捡起捧在怀中大踏步出了正帐。人们这才晓得,是新来的侍卫“爷”们犯了军规,一颗放下的心又提起老高。
十名侍卫被二十名如狼似虎的军校架着双臂扭送到正帐,一个个已是鼻青眼肿不成模样。见到帅营虎帐这般阵势,无不脸上变色心头突突鹿撞,却一时放不下侍卫架子来。穆香阿奉有监视年羹尧密谕,有专折上奏之权,尽自惊慌,还拿得住些,待亲兵们松开手,揉着拧得发疼的膀子,怒目年羹尧,说道:“年大将军,咱们奉了圣谕,万里迢迢自愿投军为国效力,你就这么个待承?”
“跪下!”
“什么?”
“跪下!”
“我穿着黄马褂给你跪下?”
“我剥掉你的黄马褂!”
年羹尧勃然作色,手一挥,早有军校一拥而上,不由分说便扒掉了十个人的黄马褂,顺势膝窝里猛踹一脚,已是踢跪在地下。
“皇亲国戚来我这里当差的多了。凭一件破黄马褂子,就敢藐视本大将军?”年羹尧随手漫指站在前面的二十多个人,“你问问他们,谁没有黄马褂?拿你的伊兴阿是简老亲王喇布的三世子,当今皇叔,没有你尊贵?桑成鼎,按行辕营规,这十个人在辕门不行参拜,喧哗西官廨,辱骂本将军,又恃宠傲上,咆哮议事厅,该当何罪?”
桑成鼎进前一步,干涩枯燥地迸出一个字:“斩!”
“那就按军规行事。”年羹尧蹙额说道,“拿酒来,斟上十碗,我亲自为他们送行!”顷刻之间两个军士已抬了一坛酒来,就帅案斟了十碗,塞到跪在地下已经吓傻了的十个侍卫手中。年羹尧自己也端了一碗,瞥了一眼桑成鼎,桑成鼎会意,一躬身退出去。年羹尧端酒在手徐步下阶,已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目,温语安慰道:“皇上差你们到此,是一刀一枪挣功名,为朝廷建勋立业来了,不是叫你们来送死的,这我清楚。穆香阿,我与你父亲其实还交契很深,你做满月、百日我都去过,还说过你有出息,雏凤清于老凤声,将来比你爹强,哪里能想到你死在我的令箭之下呢?唉,这人,是从哪里说起呀……”
穆香阿抖得碗里的酒洒了一身,越听年羹尧“抚慰”越是惊恐不可名状,搭眼一看,周围一片陌生面孔,连个说情的也难指望,顿时脸色变得窗户纸一样苍白,颤着声说道:“咱们初来乍到,不懂规矩,冒犯了大将军。如今……知错了。大将军既然念得当年与家父交情,望恕过了,愿一刀一枪死心塌地为大将军效命疆场。”
“不是这一说。”年羹尧语气更加平和,“这里是帅营虎帐,不是